作家阿来:为什么现在小孩动不动喊“要躺平”,因为全是你们强加给他的规划|阿来新浪财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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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奇妙,明明是阿来新书《去有风的旷野》的分享会,话题却总是不自觉地转向子女教育。这或许是当今社会人们最无法逃避的焦虑,家长、老师和学生们都望着眼前这位作家,他的作品《一滴水经过丽江》被收录进中学《语文》课本,大家都期望他能给出答案。
阿来笑着回应:“很惭愧,我没做过《一滴水经过丽江》的阅读理解题呢。听说作家做自己文章的阅读理解只能得及格分,我就不冒险了。”
“现在的孩子太‘卷’了,我孙女那书包,天啊,我小学毕业之后就没读过那么多教材、做过那么多练习册。” 阿来不禁感叹。现在孩子们的成长是基于升学路径的强力规划,相比之下,阿来是典型的 “野蛮生长”、不受规划束缚的 “传奇之人”。
阿来在水电站开拖拉机时,不到二十岁的他怎会想到,自己 41 岁时会成为当时 “茅盾文学奖最年轻得主”。“那时候我都没听说过‘文学’这两个字。” 当《尘埃落定》屡屡被出版社拒收,被告知 “纯文学没有市场” 后,阿来从阿坝州当地的文学期刊社辞职,来到成都《科幻世界》闯荡,他未曾规划自己从普通编辑到社长的道路,更没料到《科幻世界》在他手中会成为全球发行量最大的科幻类杂志。
一路走来,阿来当过拖拉机手、老师、主编,担任四川省作协主席、中国作协副主席,还是植物博学家、救援志愿者…… 作家是他的主业,却又像是副业,他的人生道路常常在 “规划之外”,但他把每一段经历都视为认知世界、探索自我的过程。
《每日经济新闻》的读者大多是财经人士,他们或许擅长炒股和赚钱,或许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成就斐然,可一谈到子女教育,都满是焦虑。“精英” 的门槛越来越高,名校毕业的父母想让孩子出类拔萃怎么就这么难?为了在有限资源中获取更多优势,人们不得不进行无休止的努力和竞争,从小学就开始从早到晚刷题到底有什么意义?人生究竟是轨道还是旷野?
2024 年,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迎来 20 岁,特别启动 “智见未来 —— 全球高端人物专访系列”。深受教育内卷困扰的读者朋友们,不妨来看看阿来的讲述。阿来虽给不出孩子选科的标准答案,但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,让旷野之风拂过,也许这就是文学的意义。
以下是阿来的自述:
1959 年,我出生在四川阿坝的一个村庄,海拔 3000 多米,十多户人家,总共两百多人,当时非常落后。这十多户人家并非紧密相邻,而是分布在一条 20 多公里长的峡谷里。我小时候去距离我家 3 公里的舅舅家,途中要穿越森林、雪山,路上遇到的各种生命,让我感觉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。
高原的自然世界给了我深深的抚慰,甚至像是一种无言的、如神般的存在。我对自然中的一草一木都有着特别的凝视和珍惜。
1966 年我上小学,当时连正式课本都没有,只能看看报纸,由于交通不便,我们看到的报纸往往是一周前出版的。童年时的我们,在旷野中奔跑嬉戏,拿着弹弓打鸟。不得不承认,这种漫山遍野的 “散养” 很好玩,但疯玩之后,常常会感到空虚。这种空虚,我小时候就体会到了,而只有读书能填补这种空虚。
到了初中,我认识了 3000 多个汉字,大部分书都能自己读了,甚至还能用这些字写一些自己想表达的内容。好不容易读完初中,又赶上 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”,我家经济条件差,我便放弃读高中,回村寨帮父母干农活。父亲看到我回来很失望,说:“我们已经这样了,难道你一辈子也要这样?”
回乡劳动几个月后,我得知阿坝州水电站招工,就报了名。那时我 16 岁。水电站的前半年,工作是强体力劳动。有一天我洗完衣服坐着看报纸,工地 “二把手” 惊讶地说:“这小鬼,能看懂报纸?” 又看到我帽子底下写着 “阿来的帽子” 几个字,他称赞道:“这几个字写得好,这小子有文化。” 于是,他拿来一本拖拉机说明书问我能不能读懂,我说大概能懂。他便说:“好,那你明天去学开拖拉机。” 就这样,17 岁的我成了一名水电工程队拖拉机手。
开了一年多拖拉机,有一天我正在干活,河对岸有人喊我:“你的中学老师姓曹,让我给你带个信,要恢复高考了,你一定要去参加!”
1977 年恢复高考时正值冬季,而水电站施工最关键的时期就是冬天,因为河里水少,建大坝比夏天丰水期容易得多,所以当时工作是连轴转。我半夜交了班,白天赶到县城参加高考。大家都觉得我在闹着玩,没想到几个月后,录取通知书来了,我考上了。
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当中学语文老师。那时我就对教语文有疑问,一篇 1000 多字的文章为什么要用 3 个课时讲?读一遍、多读一遍、再读一遍不就行了?我尝试对于一些简单课文,按规定要用一个课时预习的,我说不用预习了,就两个生字,大家用新华字典查就行。我用一节课讲课文并反复诵读,第二、三节课就带大家读不同的文章,再选几篇古今中外相似主题的文章对比学习。坚持一个月后,学生很高兴,效果也不错。但我违反了教学大纲,教务处主任找我谈话,第一个警告就是免去我班主任的职务。这就是 “轨道”,一切都要按规划来。
在县城教书时,我发现和我一批进校的好几个老师都在写作,我觉得挺有趣,就和他们一起写。刚开始写的时候,别人调侃我是 “作家”,带着点讽刺意味。
我 30 岁那年,出版了第一本书 ——《旧年的血迹》。这本书出版后,再有人叫我作家,我就有些慌张了。我对作家是有标准的,像托尔斯泰、曹雪芹、杜甫、马尔克斯那样才是作家。我身边也有些人被称为 “作家”,我到底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呢?如果我想成为前者那样的作家,我要把生命浪费在一个可能达不到的高峰上吗?
我完全停笔 4 年,开始徒步。31 岁时,我走通了一条河 —— 大渡河,几百公里,全是土路。确实,我和无言的山水之间有一种相互感应,我能发现它的美。4 年之后,我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。终于,1994 年春天,我突然有了创作的欲望 —— 写《尘埃落定》。
我很幸运在年轻时遇到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主题:写作与行走。但这是我或者别人帮我规划出来的人生吗?不是。客观地说,那时候也没办法规划,因为完全不知道社会会朝什么方向发展。改革开放后,教育、经济发展起来,每个人才有机会规划人生,我们当然为此高兴。
但我们中国人做事容易过度,自己给自己增加负担,自己没实现的梦想,家族就把压力转移到下一代,然后强行给他们灌输他们的未来。所以现在的孩子为什么常说 “‘老子’要躺平”,就是因为都是你们强加给他们的,很少是他们主动的、生命内在驱动的,他们对这个世界真正的兴趣是什么?遵循规划和自主探索应该相辅相成,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找到自己的热情和方向。
1994 年我写完《尘埃落定》,但到 1998 年才出版,期间被多家出版社退稿。有的出版社拒绝我的理由是:“你还在写纯文学啊?市场化以后,纯文学没人看了。”
市场化到底是什么?1996 年,我干脆从《草地》编辑部辞职,来到成都《科幻世界》杂志当编辑。我觉得这是个机会,不是要搞市场经济、自负盈亏吗?我要来亲身体验一下商业运作。
市场化带来的风险是,所有人都在考虑读者,但没人能说清楚读者到底是谁。一些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编辑,总爱和我讨论读者、雅俗共赏,我呵斥:“不准说!” 有人还要说,我拉着他的领口,指着窗外的人民南路说,这满大街的人,你给我找出读者是谁?他说找不出,我说那就对了,我们唯一能做的,就是从所有来稿中,尽我们所能找出我们认为好的作品。
刘慈欣的第一篇小说就投给了《科幻世界》,我一看是处女作,就觉得写得好。一问,作者在山西娘子关的一个火力发电厂。当时我手里已经有几个不错的作者了,我觉得这些人有潜力,怕下面的编辑看走眼,就跟收发室的人讲清楚,这个人以后寄来稿子直接给我。
因为当过作者也当过编辑,我更能理解写作。1998 年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《尘埃落定》。我很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,也常和他们开玩笑说,你们的编辑在文坛出名,不是因为发现了《尘埃落定》和《白鹿原》,而是因为拒绝了《平凡的世界》。
现在我的工作和生活重心在城市,但我这个在旷野长大的人,每隔一两个月就得回到旷野中去。
曾经,我和朋友们一起登山,我说难怪把徒步者称为 “驴友”,可不就是 “驴” 吗?我们背着比脑袋还高的书包,装着帐篷、相机、巧克力,目标是海拔 5500 米。这过程中经过了什么,大部分人不关心,我当时也是其中一员。直到有一次登唐古拉山停下来休息时,我突然说,我今天不上去了,你们上去吧,我就在这儿扎帐篷。
他们问我要干什么,我说我要趁着这么好的光线,把今天经过的花花草草都仔细拍一遍。回来后,我就开始学习植物志。我发现观察植物是多么有趣的事,于是就有了后来的《西高地行记》《去有风的旷野》。
所以你看,人生不要有太强的规划,有时遇到各种意外,反而会有很多惊喜。如果规划太强、计划性太强,意外的欣喜或挫折都没了,而在我看来,这些恰好是人生的巨大财富,这样的人生似乎比完全按部就班地在轨道上更有意思。
我在城市里的一天是这样的:早上五六点起床,在无人打扰的两三个小时的清晨写作。到了 9 点,找我的电话就多起来了,因为我还没退休,还有些公务。我到办公室就把门打开,有人进来就谈事,人一走我就迅速投入作家的工作 —— 读和写。我选择当这种非全职的作家,就要锻炼这种抗干扰能力。
因为讲杜甫、讲唐诗,又有文章被收录进中学教材,我经常会遇到年轻学生和老师跟我探讨当下孩子语文教育的话题。很多时候,我都有话想说。
比如现在我们主张给孩子拓展阅读,这我很认同。但有些方法我不太赞同,比如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花大量时间练习写作。
写作是输出,人一辈子这么长,还怕以后没输出的时候?怕的是该输出的时候,却没东西可输出,对吧?中小学正是吸收知识的大好时光,是博闻强记的好时候。现在我们总期待少年成名,张爱玲也说 “出名要趁早”,但我觉得写作是厚积薄发的事。几岁、十几岁着什么急呢?现在脑子多好、记忆力多强。我以前上学时,课文还没上完我就背下来了。现在让我背一篇课文,得花 3 个课时,效果还不一定好。
所以我觉得,要先训练记忆。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,不会作诗也会吟。在知识储备不足时,过早进行所谓的写作训练,这一点我觉得有待商榷。